2001年,北京的春天是个不怎么样的春天。到了4月份,还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,气温比往年明显偏高,空气非常干燥。走在大街上,你会发现一个不太雅观的现象:许多人都在偷偷地用手指挖着鼻孔。最令人讨厌的是经常刮风,而且很大,一刮起来就天昏地暗。气象台把这样的天气称为“沙尘暴”,轻一点的,称作“浮尘”。
在一个“浮尘”的傍晚,胡冬来了。
其实胡冬常来。去了他舅舅的公司之后,他没有忘记我这个曾经的“大哥”,哪怕是办什么事路过,也会顺便到我餐馆来和我见个面。有时坐下来,喝点酒,聊一聊。更多的时候,则是抽支烟就走。
胡冬很忙。现在他已经完全进入到一个新的角色。较之于过去的摆摊卖烧饼,这个新角色似乎更适合他的胃口。这两年他舅舅的公司越做越大,最初那些砸地砖、开门洞、铲墙皮之类的小打小闹早就不干了。现在的公司已经装备了液压锤、挖掘机、加长臂液压剪、墙锯以及斯太尔运输车等一整套机械设备,专门承接楼房、厂房、平房及高耸构筑物等一些大型拆除工程。而且,随着北京对老城区的改造不断加快,他们公司也是一步步向着城市中心地带挺进,据说现在已经开进了平安里。同时,随着公司的日益壮大,胡冬已经不再开他的挖掘机,而是当上了项目负责人,成了独当一面的拆迁队队长。人就是这样,身上一旦有个一官半职,就会令人刮目相看。如今的胡冬,已经彻底摆脱了卖烧饼时的唯唯诺诺,对自己的人生价值似乎有了新的感受。说话时,他已经不再使用“可悲惨”这个词,他眼神灵活,表情坚定有力,举手投足,都给人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。
这次胡冬是去北京站送一个老家来看病的亲戚之后,顺便跑过来看我的。他一进餐馆就抱怨说:“这什么天气呀,刮得嘴里都是土!”我开玩笑说:“都是你们扒房子扒的。”胡冬露出一只好看的虎牙笑了。
我发现,胡冬瘦了许多,人更黑了一些,但精神头依然很足。因为没什么事儿,不着急,我自然要留他吃饭。他愉快地答应了。
喝酒的时候,他突然想起似的问我,是不是还住在甲32号院。
“住习惯了,和邻居们也熟了,只要房东不撵,我就在那住着了。”
胡冬很权威笑了笑:“房东不撵,我估计你也住不了多久了。”
据胡冬讲,有个开发商看中了那块地段,准备建一座商务大楼,已经谈得差不多了,他舅舅正准备参与这项拆迁工程的竞标。
胡冬说:“等着吧,如果我舅舅能把这个项目拿下来,你的餐馆肯定要火一把,我会天天带人过来吃饭。”
我沉吟着说:“那倒是好事……可真像你说的,我到哪住去呀。”
胡冬说:“买楼吧。”
我看着胡冬,原以为他在开我的玩笑。再看却是满脸真诚。说实话,这样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。在内心深处,我总是认为自己是外地人,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。我每天想的,只是如何把餐馆开好,多挣点养家糊口的钱。其余的我从来没有奢望过,更没打算过把家放在北京城里。
“我说大哥,你这话不对啊!我舅舅当初来北京的时候,是个倒腾破烂儿的,现在已经买了两套两室一厅,把我姥爷和姥姥全接到北京来了,还给两个老人雇了个保姆。我就不信,你开了这么长时间餐馆,最后还要回到你的老家去?想干啥呀?回去倒腾煤,当煤贩子呀?”
我笑了。
“那倒不是,咱也没那个能耐。但是买房的事儿我是真没想过,也不敢想。别的不说,哪有那么多的钱呀?我可比不上你舅舅!”
“行了行了,大哥,我没说跟你借钱吧?再没钱,你交个首付的钱可有吧?一百万的房子首付个百分之十五,也不过是十五万嘛,对不对?剩下的,你贷上个十年二十年的款,国家的钱,借给你还不用呀?傻啊?慢慢还呗。让我看,北京的房子会越来越贵。我跟你说,要买就别愣着,赶紧动手,趁早别赶晚。”
一通忽悠。他哪是什么拆房子的,简直就是卖房子的!但不管怎么说,对我而言,胡冬的话都无异于天方夜谭。当时我只是笑了笑,便转移了话题。直到几年之后,当北京的房价一涨再涨,涨得世人瞠目,涨得连北京人都叫苦不迭的时候,我才不得不承认胡冬的“高瞻远瞩”。
说起来,胡冬文化程度并不高,他不过是个连初中都没上完的半吊子。但事实又一次告诉我们,在社会的每一次变革中,最大受益者,不一定都是那些政治与知识上的“精英”,还有相当一部分头脑简单、用不着“解放思想”就敢想敢干的“土老帽儿”。平时我们总说“知识就是力量”。但讽刺的是,在有些事情上,没有知识的人反而更强大——因为,他们总是奉行一种简单的实用主义哲学,那就是“先下手为强”。
胡冬的信息挺准确。大约三个月之后,我们居住的那条胡同来了几个人,他们拿着卷尺,比比划划,挨家挨户地测量。问了一下,说是要拆迁。当时邻居们根本没当作一回事儿。赵公安还安慰我说:
“都量过好几次了,瞎比划!几年前就说要拆,现在也没拆。您想想,这可是中心的中心,知道吗?寸土寸金啊,拆?您觉得可能吗?别听他瞎掰。谁拆得起啊,是不是?住你的房子,甭理他!”
尽管赵公安言之凿凿,我心里还是不踏实。
为此,我还特意请教了一下老杨头儿。
说实话,刚接触的时候,我觉得这个老头有点拿架子,甚至有点卖弄他的修养与学识。时间一长,我发现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老头,而且有着与众不同的个性。自从我开了这家餐馆之后,胡同里许多邻居都到我的餐馆里吃过饭,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,住在高楼大厦的儿女们,都会回到胡同里来看望一下老人,吃个饭,团聚团聚。由于老人的住房都比较窄小,没办法在家里做饭,年纪又大,甚至病病歪歪、靠坐轮椅才能出门的都有,不便于到远点的地方去折腾,往往就近在胡同里选个餐馆,订上一桌(每当遇到这样的邻居,我都一律八折优惠)。老杨头儿例外。他的家离我的餐馆不过五十米,每次见面说话,他都会问上一句我的生意咋样,他却从来没到我的餐馆吃过一次饭,甚至连打包个鱼香肉丝的情况都没有。也不知道他每天吃的是啥。他只是根据季节与天气变幻情况,选择不同的位置,坐在竹椅上,一副超然物外甚至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,漫不经心地揉他的核桃。
当然,他喜欢聊天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彼此越来越熟,应该说,我们聊得还是不错的。而且,我发现这个老古董也的确是不简单。他上通天文,下晓地理,特别是对于老北京的一些人文掌故,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,有鼻子有眼儿,简直就是一部老北京的活词典!据说,老杨头儿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。他祖父是私塾先生,父亲曾上过京师大学堂。他七岁时就进了私塾,会背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《弟子规》,还念过《论语》。同时他还是个戏迷,尤其喜欢京戏。我觉得,京戏这门被称为“国粹”的艺术有个特点,从某种意义上说,它好像是一门和年龄有关的艺术。也就是说,年龄大的人喜欢,年轻人则大都不怎么喜欢——什么生、旦、净、丑呀,黑头、花脸呀,二黄导板、西皮导板呀……讲究太多,弄不明白。而且有话不说,老是磨磨叽叽地唱,太慢了,有什么意思?可是随着年龄慢慢向老年靠拢,你会渐渐地发现,那种声情并茂的表演,那种行云流水的唱腔,再配上铿锵有力的锣鼓和京胡月琴的伴奏,其旋律是那么的通透,力道,确有一种透人心脾的魅力。
可老杨头儿没有这样的感觉。据说他从小就喜欢京戏,经常跟着他爷爷到虎坊桥的湖广会馆去听戏,什么谭鑫培、余叔岩、梅兰芳这些大家的戏,他都看过。总之,从身世和所受过的教育来说,老杨头儿应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“旧人”。一个活在现代社会里的“旧人”,他的言行难免会让人觉得古怪。有时候,他一个人半躺在竹椅上,闭着眼睛,样子像是睡着了,在一种老年人“半阴半阳”的状态中,他的嘴里会突然哼哼呀呀地唱出几句古戏:
你孩儿到江东
旱路里摆着马军
水路里摆着战船
直杀一个血胡同
我想来
先下手为强
虽说是个“旧人”,总的来说,老杨头儿也算是个与时俱进的老人。他不仅喜欢看报纸,听广播,还喜欢对一些时事进行预测和点评,而且常常一语中的。比如,前不久,根据对北京申请承办奥运会的情况推测,他说这次北京肯定能赢!果然,两天之后,萨马兰奇就在莫斯科宣布:北京成为2008年奥运会主办城市。这么大的事他能预测得特别准,真是让人佩服!难怪胡同一些老街坊都在背后里叫他“杨半仙儿”。
不过,老爷子毕竟是个“半仙儿”,有些事情,也有看不清、说不准的时候。
这次他就错了。
当时听了我关于拆迁的问话,他依旧是慢悠悠地揉着手里的两枚核桃,安详而自信地告诉我:那条胡同拆不了。其理由和赵公安说的差不多,只是最后他又多了一句话:“您放心,狼来不了。”
没想到,狼还真的来了。
——大约过了一个多月,一纸拆迁通告突然贴在了胡同里,邻居们这才炸了营。这种几辈子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,把他们平静的生活一下子搅乱了。那几天,胡同的人像是被这件事激动着了似的,又真的像“如鼠失窟”一般,整天聚在一起,吵吵嚷嚷,议论纷纷。每个人发表的意见都不尽相同。有的说,这个破房子夏天漏雨冬天透风,早扒早利索;有的说,房子再破,也是祖上留下来的老宅,说扒就给扒啦?一向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宝堂也说话了,他的看法很实际。他说:“扒,是早晚的事儿,社会要进步,城市要发展,北京还要开奥运会,这些老掉牙的房子不扒哪行呀。但是光说扒不行,得拿好钱来,掂银子!”
前不久,宝堂的鸭子死了。现在,他肩上仍然扛着那只乌鸡,那种一脸严肃的样子,既滑稽又有趣。
对于宝堂的话,赵公安却不以为然,甚至有些生气。
他用手指点着宝堂:“你丫说话不走脑子!这是钱的事吗?这是皇城根儿!是王府井!知道吗?他拆了你的房子,就是给你个金疙瘩,还能让你搬回来住吗?开玩笑!我要是搬,我是孙子!”
就在胡同里议论纷纷的时候,我妻子也着急了。
她说:“那咋办,还得找房子?”
我说:“不找房子住哪呀,找呗。”
其实,比起我最初租房时的困难,这时候的北京租房已经很容易了。随着外地人接连不断地涌入,许多北京人在经历了一段极其复杂的心理过程之后,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。在许多人看来,对于外地人那种带有侵略意味的冲击,与其阻挡而又抵挡不住,莫不如顺势而为更实惠些。因此,一些胡同里的居民把属于自己的空房——临街的一面,开窗扒门,改头换面,纷纷对外出租。自己却直往院子的深处后退。直到把后来扩张出的厨房重新挪回住室,把破烂卖掉,腾出库房,租给外地人居住为止。如此,这些古老的胡同便有了新的意义。一些天南地北的外地人,在新的历史潮流中,一拨儿又一拨儿地来到这里,安营扎寨。他们有男有女,操着不同的乡音,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小生意:餐馆,熟食店,美发屋,小卖铺等诸多行当,你拥我挤,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。在整个北京城,哪怕是一条很小的胡同,只要有了外地人,很快,就会呈现出一种貌似杂乱的繁荣。
有趣的是,就在这些外地人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都市生活的同时,胡同里的居民却安然若素。作为这个城市几百年沉淀下来的历史,或者说历史的一个缩影——那些活着的老北京,仍然保持着一种“根儿”文化上的端庄与从容。他们固守一隅,按着自己传统的方式生活,做着他们自己习惯于做的事情。只是,胡同里原有的清净已荡然无存。在这里,你会经常看到,一些乡下的小青年,男男女女,仨一群俩一伙地走在胡同里,全然没有我最初来到北京时的惶恐与敬畏。他们衣着鲜活,发型怪异,南腔北调,连说带笑,招摇过市。那种无拘无束的放松状态,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城市的主人。有一回,就在甲32号院门前,我眼瞅着俩小伙子在撕皮掠肉地闹。闹着闹着,扑棱一家伙,差点把赵公安的茶罐子给踢翻了,气得赵公安“嚯”地站起身来:“想干啥呀这是!啊?”
“不想干啥”的已经跑远了,一拐弯就不见了,赵公安还站在那里,梗着脖子骂了一句:“什么素质!”
没素质的人的确烦人。他们这种不讲规矩的行为也是被城里人一向看不惯的。有人说城里的高楼大厦都是乡下人所建;胡同里的那些老北京却坚持认为,城里的坏事儿都是乡下人干的。但不管怎么说,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,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,已经越来越难解难分。城市对于乡下人是既排斥又依赖,乡下人对于城市则是既厌恶又向往。这是个矛盾。能促使这种矛盾得到和解与统一的,则是相互之间的利益。这两年,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:尽管城里人从骨子里排斥乡下人,但“院内有房出租”的小广告却越来越多。就说我们院吧,门洞旁边有间空房,自从我住进来之后一直锁着。据院里的邻居说,房主是个有钱人,还是一个什么公司的小头头,几年前就搬到楼上去了,此后那间房子一直空着。当时他曾跟院里的邻居说,他的房子即使借给城里人当狗窝,也绝不出租给外地人。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深刻原因,竟让他如此愤怒而有力量地痛骂外地人。但是社会在变,人的观念也在变。事实上,仅仅是过了一年多的时间,他对外地人的那种仇视心理就完全变了。他不但把房子出租给了外地人,而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,已经换了两拨儿房客了。
头一次是一对夫妻。男的三十多岁,女的二十岁出头。据说两个人同在一家西餐厅里工作。自从他们搬到这个院子之后,我和他们从没有过交流。院里的邻居大概也没有吧。他们每天都回来得很晚,第二天什么时候去上班,也没人去留意。但时间不久,李大妈却发现他们不是夫妻!原因是,跟着那个男人回来的女人不是同一个人,有时候是那个胖子,有时候又换成个瘦的。
“您说说,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啊!”
李大妈看不惯这样有伤风化的事,同时也是为了维护这个院子里的正派与纯洁,她想管一管那几个不是夫妻的“狗男女”。结果,还没等她给房主打电话呢,赵公安就把这事给拦下了。他冷静地说道:“算了吧,只要不吵不闹,安安静静的,愿意跟谁就跟谁吧。那是人家个人的隐私,咱管那事干吗儿,您说是不是?”
没有了赵公安的支持,李大妈也就没再说啥。后来,大约过了半年,住在那间小屋里的人便退了房子,毫无声息地搬走了。
接着住进来的是个画家。女的,二十五六岁,江苏人,长得眉清目秀,是那种看上去很沉静又很有气质的女孩子。画儿画得极好。她叫李黎。据说她在中央美院上学期间,通过写生喜欢上了北京胡同,甚至到了心醉神迷的程度。因为父母是生意人,家庭条件比较好,李黎毕业后,没回老家,没找工作,而是背着画夹,走街串巷,分区分片地画起了北京胡同。我们就是在她画我餐馆旁边的那个大门洞的时候认识的。当时,她坐在一个用几条绷带撑开的简易小马扎上,前面放个木架支起的画板,一连画了两个上午。她不仅把那个门洞儿画得特别逼真,而且,把坐在门洞手里玩着核桃的老杨头儿也画得栩栩如生。在她画画儿的过程中,通过简短的聊天,我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。据她讲,为了画画儿方便,她每画完一片区域,就换个地方居住。那天她问老杨头儿附近有没有出租的房子。老杨头儿想了半天,摇头说没有。后来,这个叫李黎的女孩儿,便根据我提供的信息,住进了甲32号院。
李黎非常喜欢这个小院。她说有味道,有感觉。她甚至感慨地把它称作是“一处可以住进来的历史”。她搬进来之后,似乎把整个小院都照亮了。她不但给这个古老的院子带来了女性的青春,同时也带来了一种艺术的气息。开始的那些天,她就坐在胡同里,画甲32号院的门楼;画胡同里那棵老槐树;接着她把我们小院里的天井也画下来了。据李黎讲,在此前一年多的时间里,她已经画了五十多幅老北京胡同的画儿。她曾给我展示过她的部分作品。画得真好!其中,有烟袋斜街的老店铺;有燕京小八景之一的银锭桥;有帽儿胡同的婉容故居;有国子监的牌楼和孔庙;还有东交民巷里那座哥特式的天主小教堂……除了这些历史性建筑,更多的,则是一些很有特点的北京胡同和普通民宅。我不懂绘画,只是觉得李黎的画儿笔法细腻,很真实,全是用铅笔画成的。李黎说,本来她是学油画儿的,她之所以用铅笔画北京胡同,是因为铅笔画儿的色彩正好暗合了北京胡同的灰色基调,看上去,会给人一种更加逼真的效果,同时还有一种老照片的味道。
李黎很勤奋。住进这个小院之后,她每天背着画夹早出晚归,在院子里很难见到她。有时候,她会到我的餐馆里吃一顿简单的晚餐。碰上了,我们就聊上几句。说到她的“勤奋”,李黎告诉我,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人,她完全可以用一生的时间,慢悠悠地去画那些她喜欢的北京胡同。可是,时代不等人啊。现在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,眼看着那些老胡同一天比一天减少,她必须得抓紧时间,去和挖掘机赛跑,尽可能把那些即将消失的老胡同留在她的画册里。
“为啥不利用一下相机?”我问她。
“您是说先用相机拍下来,然后去画照片吧?”
我点点头:“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她说:“当然也行,不过效果不一样。”
李黎讲,在现场写生,可以看到很多细节。而细节又决定作品的好坏。照片就不行了,它给人提供的都是一些表面化的东西,缺少细节。在现场写生,还会遇到许多变化,比如光线的变化啦,物体的变化啦,等等,你随时都可以进行调整和处理。我在想,难怪她的画儿明暗自然,气韵生动,虽说是“写生”,看上去却是那么熟练,就像以前她已经画过了很多遍,连每一片瓦缝中的阴影都画得那么精细,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欣赏,都觉得是那么的真实可信。
作为一种铅灰色的记忆——我曾有过李黎两幅铅笔画儿的照片:一幅是甲32号院的门楼;另一幅是甲32号院里的天井。是李黎搬家之前送给我的纪念。遗憾的是,后来不知道是弄丢了,还是夹在我的哪本书里——直到今天,我始终没有找到那两张珍贵的照片。
拆迁公告贴出来之后,最先从院子里搬走的就是李黎。用她自己的话说,即使不拆迁,她也得从这里搬走了。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,她已经按计划画完了附近所有的胡同(又一次抢在了挖掘机的前边)。下个目标是前门。像每次画完一个地方一样,为了方便,她已经在一个叫“西河沿儿”的地方租好了住房。
李黎搬家很简单。这个为了艺术而像苦行僧一样的女孩儿,她没有家庭,不交男朋友,甚至没有多少衣物和女孩子应有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化妆品。在偌大的北京城里,作为一个孤身的漂泊者,她简单到只有一个画夹儿,一个马扎儿,一个带轱辘的黑色行李箱——手提肩挎,拖起来便走——每次搬家,都无异于住一次旅馆,是真正的人走家也搬。
李黎搬走后,我们在附近的另一条胡同里,很快找到了一间出租房。也是带有隔断的两小间平房。租金比原来的高了点,但房子比原来的宽绰一些,而且是正房,一进屋便给人一种阳光灿烂的感觉。我和妻子都觉得挺好,当时便交了订金。
搬家之前,我首先通知了房主方悦。但是方悦没有来。她在电话里说她最近很忙,房子既然要拆,也用不着什么交接了。她让我把房子里能用的东西统统搬走,没用的,就扔在那里甭管了。
搬家那天,我和妻子跟院里所有的邻居都打了招呼,说了许多“谢谢关照”之类的客气话。尽管是告别,我和妻子都没觉得有什么伤感。对于这小院而言,我们本来就是个匆匆过客。虽说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年零七个月,但每一天我们都能意识到搬出这个小院是迟早的事。因此,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,我们把接受这个事实看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——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家。
也许,过去的美好总是来自于回忆。作为进入北京的最初落脚点,多年以后,我才开始怀念起这个小院,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。如今,每次去王府井办事或者购物,我都会沿着一条宽阔的大街,走到我当年居住过的地方,去转上一转。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小院;想起人们和另一部分人的朝夕相处;想起那间为我们遮风避雨的小屋——它曾吸纳了我们多少喜怒哀乐和生命的气息!两年多的吉光片羽,夏日蝉鸣,冬天飞雪,天井里的月光,屋檐上的雨滴……晚上海师傅提醒邻居关大门的一声声询问,胡同里不时传来的“磨菜刀——”和“麻豆腐——”的长声短调……这随风而逝的一切,都让人觉得失之可惜!每当这时候,我心里就会生出一种沉甸甸的伤感。
当时搬离甲32号院的时候,我的感觉却不是这样。我最大的感受是折腾,是麻烦。既然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赖在这里不走,倒不如早搬早利索。
只是,刚刚搬出这个小院的那几天,我对那个“新家”总是不太习惯。有那么几回,我从餐馆里往家走,竟毫无意识地走到甲32号院门口才突然一顿: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。
哦,再见了,小屋!
再见了,甲32号院里的邻居!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4年09月10日 24 版)